來源:中國軍網-解放軍報 責任編輯:張碩 發布:2024-06-26 06:55:08
潛艇兵的“時間觀”
■楊 捷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雷 彬
你會如何感知時間?
通常,這不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或許是瞥見一只蝴蝶飛出花叢,或許是遭遇一場驟涼的秋雨,甚至,只需要一道陽光灑在臉上,我們都能捕捉到時間的碎片。
然而,對于南部戰區海軍某潛艇支隊官兵來說,一旦出航,他們的世界只有低鳴的機器、昏暗的燈光、堅硬的艇壁。時間除了跟隨時鐘跳躍,往往只能以特殊的形式出現——
二級軍士長朱曾鄒一般通過蒜苗生長計算時間:出航時,把礦泉水瓶割開,放上幾顆蒜瓣,4天之后就能長出嫩芽,每天,小蒜苗能長高1~2厘米。
上等兵馬仁圓喜歡根據值更表記錄時間:按照出航計劃,他把自己所有的更次寫下來,每值完一更,就在紙上劃一道橫線,橫線越多,歸航的日子就越近。
中士尹征習慣看著飯菜感知時間:如果今天多了一道菜,就說明到了每周一次的加餐時間,出海已經7天了;如果從某一天開始,每一頓都只剩土豆、冬瓜,就意味著離返航已經不遠了……
沒有四季變換,不見春花秋月。在潛艇狹小的空間里,感受時間的方式很少,但歲月依然給這群官兵留下了清晰的印記:在高溫高濕的艙室堅守了20多年,柴油機技師劉代華的笑容都變得“油光锃亮”;經常與機器打交道,上等兵蔣照鑫的手指開始變得粗壯黝黑……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時間又似乎在他們身上停滯了——
當年第一次下潛艇時,班長給劉代華說的話,如今,他依然一遍遍講給新兵聽;與支隊剛成立時一樣,每次有重大任務,官兵們仍然會聚集在黨旗下宣誓;外面的世界變化萬千,官兵們仍然保留著讀書、寫信的習慣,熱鬧喧囂似乎與他們無關……多少年過去了,他們的使命還是隱秘潛行,他們的形象還是默默無聞。
融入時間的,是一脈相承的堅定信仰,是心懷家國的堅守熱望。走近潛艇兵,了解這份來自深海的青春樣本,我們更加堅信——
潛艇人永遠是年輕。
南部戰區海軍某潛艇支隊組織海上訓練。徐文濤攝
深海見證:千里之行,始于寸心
■何鐵城 周卓群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雷 彬
常言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然而對于潛艇兵來說,身處密閉狹小的“鋼鐵罐頭”里,“始于足下”的感覺也許是一種奢望——他們的活動空間太有限了。
但是,潛艇兵的心靈空間必須很大,必須裝得下許許多多的、有形無形的東西。對使命責任的理解、對艱苦寂寞的耐受、對勝利榮譽的追求……這些心靈深處的自問自答,支撐他們在深海潛伏堅守、默默遠航。
也許,對于潛艇兵來說,千里之行的波濤,正是從內心的微瀾涌起的;千里之行的壯舉,也是從內心的“突圍”起步的。
“總要有人挺在前面,為什么不能是我”
起風了。
南部戰區海軍某潛艇支隊舵信技師牟朝春張開手掌,神情驟然緊張。
有經驗的潛艇兵都知道,風,有時并不是什么好意象——
起風后,原本平靜的海面會變得狂躁。
牟朝春擔心的,是今天將有3名官兵家屬入營探望,如果她們不能及時趕到,就只能困在對面的碼頭,與親人隔海遙望。
“這種感覺,就是電視劇里說的,‘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當年,牟朝春的妻子第一次探營時,就遇上過一場熱帶風暴。妻子路上花了3天,又在岸上困了4天,整整一周才見到他。
然而,剛把妻子安頓下來,牟朝春就接到通知:臨時有任務,潛艇緊急出航。
“我要走了,有事找他!”來不及過多解釋,牟朝春把戰友的手機號碼留給妻子,隨后就隨潛艇消失在茫茫大海。
從那時起,家與國的概念,在牟朝春的心里進一步豐富起來。出航時,他在筆記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話:“當了潛艇兵,就注定離家人很遠,離祖國很近。”
十幾年過去,曾經意氣風發的青年小伙,已經成長為人民海軍一級軍士長。回想往事,牟朝春已經多了一分從容。當年的那句話,如今,還可以寫得更豐富——
比如,離陸地很遠,離大海很近;離安逸很遠,離斗爭很近……
這是一名潛艇老兵20多年軍旅生涯總結出來的心得。每一個詞組,都來自老兵搏擊大海的切身感受。
那年,官兵們在海上抗擊臺風,牟朝春站在艦橋值瞭望更。凌晨5點,海上疾風吹來,激起幾米高的波濤,用力拍打著潛艇。在大海的力量面前,人實在渺小。牟朝春感覺海浪就像水墻一樣壓過來,完全將他淹沒。這時,一個架子掉落下來,重重砸在他的腦袋上。血混著海水流下來,他忍著疼痛,繼續堅守在戰位上。
那是牟朝春第一次正面迎戰風暴,也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安穩如此遙遠,死亡如此之近。臺風過去后,牟朝春產生嚴重的應激反應,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迷茫和憂慮,一次次占據他的大腦。
直到踏上陸地,真正有了安穩的感覺,牟朝春跑到炊事班,一口氣吞下3碗面條。隨后,他開始聯系妻子,視頻接通的那一刻,熟悉的面容出現在眼前,這個性格剛毅的山東漢子當著大家的面,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在海上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打死也不當潛艇兵了。”牟朝春說,原本他已經想好了退伍,但想到領導的關心和陪伴,想到艇上那群生死相依的戰友,他又改了主意:“總要有人挺在前面,為什么不能是我?”
牟朝春說,在他陷入迷茫時,隨艇出海的支隊領導曾跟他說過一句話:“信仰就是,你一千次想放棄,又一千零一次選擇堅持。”
后來,這句話成了牟朝春的座右銘,陪伴他走到今天。
“劍可以不如人,劍法必須高于人”
水面之下,潛艇兵不斷摸索大海的習性,也時刻向大海描述著自己的性格。
“咱支隊的潛艇兵是什么性格?”面對記者提問,性子直率的雷達技師劉曉光毫不避諱:“過去有些自卑,現在無所畏懼。”
這里面,涉及一段歷史:與同類型的單位相比,支隊組建時間晚,所轄潛艇大都是從別的單位轉隸來的。這些年,受制于駐地條件和任務需求影響,這里幾乎沒有新艇加入。
支隊組建時,劉曉光跟隨潛艇一起來到支隊。時光飛逝而過,如今,他已經戴上了一級軍士長軍銜,而他腳下的潛艇還是這個“老伙計”——
時間過得太快。這些年,部隊武器裝備加速更新換代,多種新型潛艇相繼入列,在一眾“后起之秀”面前,它已經是人民海軍現役序列中型號最老的潛艇,也許再過兩年,它也將達齡退役,成為歷史。
在此之前,支隊不少官兵都經歷過尷尬時刻。出航準備時,相關裝備已經停產,柴油機兵張辰需要多方籌措備品備件;外出學習,舵信兵韓非向教員請教業務問題,教員驚訝地說:“我們現在都不教這個型號了,你們還在用嗎?”劉曉光還記得,上級組織交流活動,外單位戰友參觀完他們的潛艇,定的主題是“憶苦思甜”……
官兵的心氣,決定部隊的士氣。那時候,支隊人心不定,建設發展一度陷入困境。在這個節骨眼兒,新一屆支隊黨委決定,“立足老潛艇,來一場思想大革新”。
“藍鯨論壇”“龍宮講堂”相繼開講,每名支隊領導掛鉤一個單位,帶頭參加討論辨析。讓黨委班子沒有想到的是,有時根本不需要他們去“教育”,群眾心里蘊藏著哲理——
一場辯論會,面對“老裝備能不能行”的問題,有的說“以弱勝強才是真本領”,還有的認為“大不了和敵人同歸于盡”……
就在大家的討論愈發激烈時,一位下士站了起來,用洪亮的聲音喊道:“抗日戰爭難不難?抗美援朝難不難?我們不都勝利了嗎?英雄的后人難道就不行了?”
后來大家才知道,這位說話有些“沖”的年輕戰士叫趙玉童,他的爺爺,曾在抗美援朝戰場與敵人激烈拼殺,小腿都被子彈打穿了……那天,他給戰友們講述了小時候從爺爺口中聽來的戰斗故事,官兵無不動容。
趙玉童的意外發言,將辯論推向高潮,官兵們漸漸統一了思想:無論時代如何變化,人始終是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
在另外一些單位,同樣的思想交鋒還帶來了不同收獲:官兵們經過討論認為,雖然潛艇老舊,但他們對裝備的探索和掌握游刃有余,這在實際作戰中是一種優勢。
趁此時機,支隊黨委制訂出詳細的發展規劃,號召官兵摒棄猶豫和顧慮,用成績證明自己:“劍可以不如人,劍法必須高于人!”
心氣足了,斗志就旺了。這幾年,該支隊立足現有裝備,主動開展多項課題研究,官兵們帶著全新任務一次次扎進深海,多個專攻精練成果在上級評比中獲獎。
去年,某艇面對先進的水面艦艇編隊,采取高超的戰術戰法彌補裝備硬件不足,硬是靠人的判斷和操作,以老對新、以弱勝強,取得了“三戰三捷”的驕人戰績,全艇榮立集體三等功。
幾乎同一時間,支隊另一艘潛艇在某項重大演訓任務中,官兵用一流的軍事素養贏得任務指揮員高度贊揚。官兵們感慨不已——
“受人尊重的,不僅是裝備本身,更是人的本領。”
“我的初心從這里開始,也將在這里延續”
一份血書,珍藏在某艇員隊王艇長的抽屜里。
血書,來自二級上士龔鵬介。去年,艇隊受領一項緊急任務,出海時間長、危險性大,艇長給全體官兵作了一場慷慨激昂的戰前動員:“怕死不當潛艇兵,黨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然而,回到班里一看,龔鵬介發現自己并不在出海名單上。想起艇長在動員時所說的話,龔鵬介當場急了,為了向艇黨委證明自己并不“怕死”,他刺破手指,一筆一畫寫下心聲,鄭重交給艇長。
“在這個時代,還有戰士寫血書,我既驚訝又感動。”王艇長記得,在軍史館里,當年海上形勢驟然緊張,老一輩潛艇兵紛紛寫下遺書,毅然出海。其中,有的遺書就是用鮮血寫成的。
“過去常見的事情,現在讓我們感到驚訝,是因為時代在變,思維和認知也在變。”作為支隊成立時的第一批官兵,王艇長親眼見證了這片海、這支部隊發生的巨大變化——
當年,條件艱苦,沒有訓練場地,官兵們就在海里苦練,有時候被水母蜇傷了,疼得整晚睡不著覺,留下的傷疤至今清晰。有人生病了,只能先靠軍醫簡單處理,等有船上岸時再去治療……
這幾年,他們下大力解決歷史遺留問題,全新的損管樓、游泳池、醫療房相繼建成……與環境同時改變的,還有越來越年輕的士兵:過去,潛艇兵給人的印象總是深沉、內斂和神秘;現在,年輕一代的潛艇兵時髦、活潑,富有個性,似乎與潛艇的特質有些“不搭”。對此,記者提出一個老生常談的時代話題:年輕一代還愿意吃苦嗎?
“不用避諱,很多人就是擔心我們還能不能打勝仗。”支隊長單刀直入,給記者講了一個故事:此前,某潛艇在任務途中某部位突發故障,如果處理不當,或將導致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設想。柴油機技師黃龍琪從未經歷過此類情況,他趕忙計算參數,進行了臨時處理。
然而,風險依然存在,是請示返航還是繼續前進?當艇黨委向大家征求意見時,全艇沒有一個人退縮:“有問題,我們一起解決”……
年輕一代的話,依然是不畏艱險,依然給人以充足的底氣。
作為一名“老潛艇”,支隊長說,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潛艇兵鉆研打仗的勁頭和習慣從未改變——
為了練就“耳功”,聲吶兵鄧裕林自學剪輯軟件,把幾十種樂器的聲音混在一起辨別;就在前幾天,新兵封啟進還主動找艇長探討,他在競技游戲里看到的一套艦艇組合模式可以引入訓練……
當年,戰士封昌利考學離開支隊。上軍校期間,封昌利連續4年綜合成績排名第一,獲得多個學科競賽獎項,兩次榮立三等功。頂著這些光環,畢業時,他的選擇有很多,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封昌利最終選擇回來,在一艘潛艇擔任副部門長。
“我的初心從這里開始,也將在這里延續。”封昌利說。
樂潛深海 勇闖大洋
■南部戰區海軍某支隊柴油機技師 崔志剛
不知不覺,我來到支隊已經19年了,人生中最好的年華都留在了這里。總結這段刻骨銘心的青春歲月,我想用兩個字來形容:一個是“樂”,一個是“勇”。
在大多數人心中,潛艇是神秘的。是的,熱鬧從不屬于潛艇兵,我們的職責就是隱秘潛行,隨時準備給來犯之敵致命一擊。常年的水下生活,意味著我們要承受常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在生理和心理的雙重考驗之下,必須做到內心堅定、自得其樂。
特殊的職責、特殊的生活,注定了這是一群純粹快樂的人。
出海時,雖然與世隔絕,但我們也有自己的快樂:有的戰友帶一盆綠蘿,有的種幾株蒜苗,看著它們慢慢成長,我們的日子也充滿生氣。戰友們喜歡把潛艇稱為“龍宮”,閑暇時間,大家各盡其能,有的創作詩歌、有的揮毫寫字,還有的用簡單的一把口琴“巡回演出”……此前,有一名新兵才華橫溢,他在雞蛋上作畫,政委看到后,專門給他舉辦了一場“龍宮展覽會”。那些充滿藝術氣息的雞蛋,我們都舍不得吃……我們的日子簡單,但純粹。
當然,無論是什么兵種,軍人的第一屬性永遠是戰斗屬性,這也注定了我們必須是一群勇敢無畏的人。
與水面艦艇不同,潛艇出海面臨的情況更加復雜、危險更加多樣,“艇動三分險”的老話絕不是空穴來風。那年,我們艇在充電過程中突發故障,艙內氣壓快速下降,我判斷出故障點后,當即決定出艙排查故障。
當時,外面是6米高的大風浪,我系著安全繩,抓住扶手,慢慢往上爬。一個大浪打過來,潛艇劇烈傾斜,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貼在了海面。到達頂部,我把自己綁在欄桿上,用手摳住幾十斤重的閥門,猛然用力上下拉動,最終成功排除故障。
下到艙室,政委抓住我的手,看到我的皮膚已經發紫,指甲也已經裂開,他心疼得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地拍我的肩膀……
實際上,許多戰友經歷過比我更危急的境況,但憑借過硬的作風、高超的技能,他們一次次直面危險、征服大海,將勝利和榮譽帶了回來。
這些年,我們一起以苦為樂、勇闖大洋,將青春和熱血奉獻給祖國的潛艇事業。
我驕傲,我是一名潛艇兵!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雷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