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蜜,卻可以粘住一切東西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作者自云”: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假語即非真話,甚至完全是反話,所以千萬不要被作者開宗明義這一番話所瞞過。如果真像他說的“未學而下筆無文”,那《紅樓夢》也不會流傳到今天了。
村言者,就是不很文雅的話。《紅樓夢》里有不很文雅的話,但更多的則是典雅的妙言。它的引人入勝,第一當然是它的思想性,而“悅世之目”、把這思想性傳達出來的,則是那無與倫比的高妙的語言。這語言,看似“粗話”,但典雅中不失俏皮,幽默中不乏深刻。
第16回,寫賈璉往蘇州接黛玉回來,鳳姐兒忙中“撥冗接待”。賈璉問別后家中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又自謙,又自負,一口氣說了四五百字,信口拈來的都是俗語民諺和歇后語。且看:
“我哪里照管的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哪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
這番話,像竹筒倒豆子、珠子走銅盤,簡直就是相聲里的貫口,一口到底,一氣呵成。
賈赦想討賈母屋里的丫環鴛鴦為妾,讓邢夫人找鴛鴦的嫂子來說。鴛鴦先已知道了這事,正好她同襲人平兒在一起,兩人也都裝作不知道。她嫂子走來,說找我們姑娘說句話。鴛鴦道:什么話,你說罷!她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里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話?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她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然后罵了個淋漓痛快:
“你快夾著嘴離了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話(畫)!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么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這里有一句話“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需略作解釋。狀元痘,指身上出的天花。過去沒有疫苗接種,孩子出天花是件大事。如果出不來,孩子就有生命危險。如果痘疹灌漿飽滿,生命即可保無虞,故稱喜事。所以鴛鴦如此說法,嘲諷她嫂子說的“天大的喜事”。
讓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嫁一個四五十歲的老頭,這在鴛鴦看來,簡直就是污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所以她回敬嫂子的話格外犀利,而且比喻恰切,諧音和歇后語用的恰到好處,甚是好玩。她嫂子當著眾人,自是“臉上下不來”,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俗語的一個特色,就是通俗活潑,不咬文嚼字,有時又生猛潑辣,直接痛快,不那么拐彎抹角。
賈珍賈璉兄弟視尤氏二姊妹為玩物。賈珍父子攛掇賈璉偷娶了尤二姐,他父子倆經常偷著與兩個姨娘鬼混。
一次,賈珍來找三姐,后來賈璉回來了,他拉尤三姐來陪酒。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著賈璉,“任意揮霍灑落”,極盡潑辣之能事:
“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提著影戲人兒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來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她是幾個腦袋幾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們就喝!”說著就摟過賈璉的脖子往嘴里灌。
尤三姐怒斥賈珍賈璉,是《紅樓夢》中精彩光輝的篇章之一。這一席話,把兩個在風月場中耍慣的人都禁住了。看看她剛才說的話,就知道這語言的力量是多么大!
一次,柳五兒的媽媽要從角門進去,管角門出入的小幺兒讓她在園里偷些李子出來吃。這柳家的說了一句話: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意思是說,小幺兒的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管著園里的果樹,你不向他們要,倒和我來要。知道了這個背景,就明白這歇后語用的是多么生動準確。
再看賈璉的小廝興兒對尤二姐說鳳姐兒:
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翁。
他說二姑娘迎春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三姑娘探春是“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黛玉是“病西施”,風一吹就倒了,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他們平常見了她兩個,不敢出氣兒,“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在微信公眾號“我的夜讀抄”讀紅札記中說過:粗話,也是《紅樓夢》語言的一個重要特色。這樣說,并非故作驚人之語,而是有實實在在的例證。它的語言風格總體上是典雅綺麗,但為了更好地表現那些下層人物,還是用了大量鄙言俚語甚至是一些很粗俗的語言。試想,如果焦大嘴里說出來的是賈政(假正經)那樣的話,夏婆子張口說的是黛玉那樣的話,那就焦大不成焦大、賈政不成賈政;婆子不成婆子、黛玉也不成黛玉了。最終是,《紅樓夢》也就不成其為《紅樓夢》了!
“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曹雪芹筆下人物的那些“粗話”,不是為取悅讀者,完全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而且正是這些“粗話”,使人物形象愈益鮮明生動,比那種“躲躲閃閃的反增加了許多卑猥的色彩”要好得多多!雖然粗,卻并不下流淫穢,這是跟《金瓶梅》絕然不同的。
最不貞潔的詩往往是最貞潔的人寫的。在外國的作家作品中,左拉好用粗俗的話寫猥褻的事。而文藝理論家藹理斯為他辯護:“如果有教化的男子或女子不能從這書里得到一點享樂,那么在他必定有點不健全而且異常—有點徹心地腐敗了的地方。”這里,藹理斯不僅沒有責難用粗話的左拉,反而說不能領解粗話的人不正常,或是說他們“徹心地腐敗了”,這是很有意思的!
藹理斯感慨:在現代的文章上,一個人只剩了頭尾這兩截。“因為我們拿尾閭骨為中心,以一尺八寸的半徑—在美國還要長一點—畫一圓圈,禁止人們說及圈內的器官,除了那‘打雜’的胃。換言之,便是我們使人不能說著人生的兩種中心的機關(食色)了。”
他擔心在這樣的境況之下,真的文學能夠生長到什么地步,這是一個疑問。因為如果除了那“打雜”的胃其他都不能說,就產生不了好的文學。即使有好的文學,也必然會脫離人生的要點,不與日常的平凡生活相接觸。便是那些愿意遵守這約束的作家,也必然不能成為那種勇敢的突破各種戒律、有創造性的大著作家。
“不是蜜,卻可以粘住一切東西。”偉大的文學家高爾基的話,生動地道出了語言的妙處。《紅樓夢》的語言,就有這樣粘人的功效,讀起來就放不下,隨便翻到哪一頁就可以讀下去。
王熙鳳曾譽揚一個小丫頭紅玉:“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別像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夸完紅玉,又轉而向李紈說:
“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們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哪里知道!先是我們平兒也是這么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
鳳姐說的那時的情況,今天讀來,仍好似說著現在,那種“裝美人”、像蚊子哼哼叫的大有其人。這種新舊的八股文,就像寶玉所痛斥的,“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奧博”。
《紅樓夢》的語言洗舊翻新,活潑跳脫,完全擺脫了舊的形式與語言,大量吸收和引用民謠民諺、俚言俗語,文言白話交錯使用,往往幾個十幾個字,就描繪出一幅生動的圖畫,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語言的運用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文學的形式,要緊的在于內容與結構。但好的內容,如果沒有好的語言來表達,同樣是不能吸引人的。
《紅樓夢》是一座語言藝術的寶庫,這寶庫里有無盡的寶藏等待我們去采掘、去享用。
從前有人說過:“做了一個人,不可不讀《紅樓夢》。”晚清詩人黃遵憲言,《紅樓夢》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部奇書。紅學家周汝昌說,諾貝爾文學獎誕生以來,還沒有一部作品可以與《紅樓夢》相媲美。他認為《紅樓夢》不是單純的小說,而應該把它列為經—十三經外另加《紅樓夢》為十四經。這當然不是要人們來讀經,而是說人人都應讀一讀《紅樓夢》。真正把《紅樓夢》讀懂了,就會獲得多方面的知識,對中華傳統文化有初步的全面的了解。
《紅樓夢》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僅有名有姓的就有400多人。而且,每個人都有與其他人不同的性格特點,甲不同于乙,乙不同于丙,一張口讀者就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一出場就仿佛要從紙上走下來。就像張愛玲說的,“此書確實做到希臘戲劇的沒有一個閑人、一句廢話”。
《紅樓夢》則寫誰像誰,絕不混淆,400多人,各個不同。作者寫了上層貴族的生活,融進許多高深典雅的詩詞歌賦,而筆觸一經轉到低層人物的身上,就立馬變成他們的口吻,一絲一毫不走樣。雅就雅到頂,俗就俗到底,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也正是別人難以企及的地方。
(作者系解放軍報社評論編輯室主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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