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善誘,問出新聞來(上)
編者按:采訪要問的東西很多,能否問出新聞,需要新聞工作者具備專業的 “嘴巴功夫”。根據讀者的建議,我們特邀曾榮獲第二屆范長江新聞獎的解放軍報社原副總編輯、高級記者江永紅,分別從“‘霧’中問‘北’,問出針對性”“‘虛’中問實,問出典型性”“同中問異,問出獨特性”三個方面,來傳授“問”的秘訣。
當記者要有筆頭功夫,但光有筆頭功夫的人也許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編輯,卻不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記者,因為當記者首先要會采訪,采訪要靠腿,會跑;靠眼,會看;靠耳,會聽;更要靠嘴,會問。記者的“嘴巴功夫”與筆頭功夫同等重要,三梆頭夯不出一個屁來的悶葫蘆當不了記者。不過,記者的“嘴巴功夫”一定要表現在會“問”上,千萬不要表現在會“侃”上。有的記者口若懸河,似張儀蘇秦再世,采訪中滔滔不絕,縱橫捭闔,講的話比采訪對象還多得多,不像記者在采訪,倒像“侃爺”“侃大山”,這樣的“嘴巴功夫”不僅無補于采訪,反而會敗壞自己的形象,當戒之。記者要練“問”功,不要練“侃”功;要不恥下問,不可好為人師。
常有這樣的情況,多名記者去采訪同一個人或同一件事,有人凱歌而還,寫出的稿子新風撲面;有人卻折羽而歸,所寫稿件了無新聞。原因何在?當然是綜合素質差異使然,但會問與否當屬其中原因之一。人家談啥你寫啥,給啥材料你寫啥,不去問,不會問,很多新聞就捕捉不到,在素材占有上就先輸了一籌,即使能筆下生花,僅靠寫作也很難彌補。新聞固然是看出來聽出來的,但更是問出來的,特別是非事件性新聞,大多是問出來的。這里所說的問,不僅僅是指口問,還包括眼“問”,即要用觀察探索甚至懷疑的眼光去看問題。
為什么要強調“問”在采訪中的作用呢?原因有三。
第一,提供新聞者與采訪新聞者的出發點是有區別的。提供新聞者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群體,千行百業,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其提供新聞接受采訪的心態也各不相同,都難免會以本單位或本系統或本人的利益為出發點,趨利避害是其基本原則。提供新聞者與采訪者目的上的差異,決定了記者不可只用耳朵而不用嘴巴。問不問,會不會問,不僅是一個能否抓到新聞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是否會傳播假新聞的問題。曾經有關廣西南丹礦難和山西繁峙礦難的報道,眾多采訪記者中,成者寥寥,敗者蕓蕓,敢問者揭露真相,成,獲中國新聞獎;不問者報假象,敗,輕則名譽受損重則處分加身,可謂殷鑒不遠。當然,個中還有職業道德問題,有的記者是被銅臭熏啞了嘴巴。
第二,采訪對象看問題的角度與記者的角度不一樣。排除有意隱瞞真相和制造假新聞的情況,被采訪者與采訪者看問題的角度也是大不相同的。采訪對象往往習慣于從自己的職業角度來看問題,記者卻要從新聞的角度(記者的職業角度)看問題,二者角度的差異決定了記者不可只記不問,否則就無法寫出新聞稿。上述差異在非事件性新聞的采訪中表現的尤為明顯。比如,軍事干部會對他的訓練方法津津樂道,政治干部會對他的教育步驟不厭其煩,科技干部會對他的研究領域繪聲繪色……總之是離不開其職業角度,并且大多還相當自信,認為他講的就是最好的新聞,希望記者照寫照登。如果只記不問落其轂中,寫出的稿子往往不倫不類;只有從新聞的角度審視其所談,提問引導,才能問出新聞、寫出新聞。
第三,原始的要素不全的口傳新聞須靠提問補充完整。假定記者一下子就抓住了新聞,假定采訪對象一開口就給你講新聞,但你采集到的仍然是一種口傳新聞,而口傳新聞一般是原始的要素不全的,有些地方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口述者不會考慮什么“五個W”全不全、細節是否真實之類的問題,這些還需要記者去問清楚搞準確。有些來稿或新聞要素不全或事實經不起推敲,就是作者在采訪時未問清所致。
提問的準備是非做不可的,因為這關系到采訪的成敗和效率。《焦點訪談》是中央電視臺的金牌欄目,其選題、策劃固然是成功的首要因素,但題材選定之后,記者之問便成為節目的成敗之樞。問什么,怎么問,什么時候問,問到什么程度,這里面都大有學問。對事件性新聞而言,不會問就寫不出好新聞,甚至寫不出真新聞;對非事件性新聞而言,不會問就發現不了新聞,至少是寫不出真正意義上的工作新聞。采訪需要問的東西很多,這里只講工作報道的采訪中最要害的三問。
一、“霧”中問“北”,問出針對性
寫什么?往往是記者、通訊員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有些人不是不想寫,也不能說不會寫,就是不知道該寫啥,就像一個迷途者,在霧中找不到北。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會不會抓問題的問題。工作報道更是以針對性為生命線。針對什么? 當然是針對問題。顧名思義,工作報道就是報道工作,而某項工作各單位往往都是按照上級甚至是中央的統一部署而開展的,也就是說這一工作你在做,我在做,大家都在做,工作報道難就難在這里,大家都在做的事還能算新聞嗎?如果找不到能給人以指導和啟發的東西,那就的確無新聞,反之才有新聞。工作報道的新聞性主要表現在它所針對的問題上。抓準了問題就有新聞,否則就沒新聞。所以要說抓準問題,這是因為某篇報道雖然針對一個問題,但不一定能構成我們所說的針對性,構成針對性的問題有其特殊要求。練就抓準問題的本事是一個記者寫工作報道所要練的第一個基本功。能否抓住問題、抓準問題,是對一個記者綜合素質的檢驗,包括學識、閱歷、經驗、作風等,但不論其綜合素質有多高,都離不開問。通過問,問出針對性。
(一)大家都已解決的問題不構成針對性,還沒解決的問題構成針對性。工作報道要針對的問題應是大多數單位尚未解決的問題,這樣才能引起大家關注,才談得上有指導性。如果所針對的問題大家都已解決,提出這個問題的意義就不大了。怎么知道某個問題解未解決呢?那就要到主管這項工作的領導機關去問,或者開座談會問。問清楚之后,帶著那些尚未解決又亟待解決的問題去采訪。
(二)已經被大家注意到的問題不一定都有針對性,還沒有被注意的問題肯定有針對性。對已經被注意到的問題要做具體分析,只有那些雖然已被注意但仍然沒有解決的問題才構成針對性。有些問題雖然很老,但老是得不到解決,即所謂的“老大難”問題,碰“老大難”就很有針對性。有些問題是經常性工作中的問題,今天解決了,明天又會冒出來,必須反復抓,要反復抓的問題就是叫可以常抓常新的問題,因而它的針對性是常青的,關鍵是要抓住老問題的新表現、新原因。已經被大家注意的問題記者固然不要輕易放過,但更要發現那些還沒有被大家注意的問題。此類問題一旦被記者發現并能成功報道,因是獨家發現,故能產生讓人震聾發聵的效果。 但要發現大家尚未注意的問題,僅憑看文件、講話和采訪領導機關是不行的,唯有深入底層反復了解情況,邊分析邊提問才有可能。《解放軍報》曾經登過一篇報道,講一個團如何解決機關干部“文憑提高了,能力變低了”的問題,這就是一個當時尚未被大家注意的問題。
(三)過于抽象的問題難以構成針對性,相對具體的問題構成針對性。有些稿子針對的問題過于抽象,“老連長打炮,大方向不錯”,但過于抽象勢必大而化之,籠而統之,不針對具體問題就無法具體分析,就很難構成新聞所需要的針對性。 只有抓住相對具體的問題,才好做具體分析,才能給人以啟示。好比批評一個人,你說他艱苦奮斗精神不夠強,表率作用發揮不夠好,他也許會毫不在乎地笑納之。但如果你把上述抽象的評價具體化,說他下基層嫌部隊招待所條件差,硬要住賓館,晚上不學習拉人打撲克,也許不等你說完他就坐不住了。搞工作報道也是這樣,針對的問題相對具體才會產生影響。1994年春天我到東南沿海采訪,很多人都談到不能正確處理提高訓練質量與安全的關系的問題,這算不算一個問題呢?既算又不算。說它算,是因為的確存在不能正確處理上述關系的問題;說它不算,是因為這樣高度抽象地提出問題未免失之泛泛。怎么辦呢? 通過調查分析使之相對具體。 最后我針對“事故定乾坤”的問題,寫了一篇《不將事故當包袱,敢字當頭練精兵》的消息(載《解放軍報》1994年4月1日第1版)。我所寫的這支部隊1993年剛因一個訓練事故丟了訓練先進師的榮譽,所以引起較大影響,原南京軍區一位首長還給筆者打電話對稿件提出表揚。
(四)屬于個別人、個別單位的問題不構成針對性,存在較為普遍的問題構成針對性。每個人、每個單位各有其問題,這些問題是否構成針對性要看其是否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這就需要了解面上的情況。我們常說的弄清這個問題到底是不是一個問題,就是指弄清其有沒有普遍性。如果沒有普遍性,僅僅是個別單位存在的問題,就沒有必要在報紙上講了。新聞針對的問題越普遍越好,選擇的事例越典型、越有個性越好。
二、“虛”中問實,問出典型性
明白了所要針對的問題之后,必須找到能說明問題的典型事例,工作報道才可成篇。事例的典型性,與我們平時所說的人物典型、單位典型有所區別,是指能恰到好處地、恰如其分地說明問題的事例。工作報道的采訪往往是探討式采訪,探討的好處是可以相互碰撞、理清思路,但弄得不好就會出現思路清了、事例空了的情況。有些稿子針對的問題不謂不準,邏輯不謂不嚴密,可就是沒有一件像樣的事,有點用新聞通訊的體裁寫理論文章的味道,顯得空洞而不實在。這是因為記者在弄清了要針對的問題之后沒有進一步地“再感覺”,即沒有通過再采訪將“虛”化實,“虛”中問實,找到能說明問題的典型事例。常有這樣的情況,在采訪中找準了一個問題,聽到了一個好思想,記者便喜不自勝,忘了讓采訪對象“舉例說明”,或者滿足于已經到手的幾個事例,估摸大致差不多,便懶得再下功夫了。要完成一篇工作報道,不僅要搞準針對的問題,而且要有說明問題的典型事例,而典型事例是問出來的。
(一)拐彎抹角才能貼題的事例不是典型事例,能直接說明問題的事例才是典型事例。文章中的觀點和事例的關系好比是螺帽與螺母的關系。螺帽與螺母孰大孰小都不行,必須絲絲入扣螺絲才能擰緊。在編輯部收到的來稿中,常見觀點事例不入扣的現象,所舉事例要拐幾道彎才能貼到所講的觀點上,這是因為在采訪中沒有問到能直接說明問題的事例,不得已而以“瓜菜代”。有時候所舉的事例有可能是能直接貼上觀點的,但由于記者在采訪時未能多問幾個為什么,使本可成為典型事例的事例變成了一般事例。比如,2003年3月我帶記者在原廣州軍區某師采訪,裝甲團政委講他們“常委班”過去處處給部隊作示范,曾受到中央軍委領導同志的高度贊揚。投身新軍事變革的新形勢下,主動向剛從大學畢業不久的“學生官”請教,仍然能處處為部隊作示范。大家深刻體會到,要保持先進性,就得不斷學習新知識,否則就會被時代所淘汰。乍一聽,似乎觀點例子都有了,但仔細一想不對勁,不學習就會被時代所淘汰還沒有直接的例證。于是我們抓住這件事繼續發問,果然問出了這中間的一個故事:新裝備剛列裝時,常委們躊躇滿志,憑老經驗為部隊表演,結果將兩棲坦克開到水庫里直打轉,半天沒轉上來,當眾出了大洋相。如果沒有這個故事,要說明不學習就會被時代淘汰就有點拐彎抹角,隔靴撓癢,缺少說服力。
(二)似是而非的“萬能例子”不是典型事例,在因果關系上具有唯一性的事例才有典型性。所謂“萬能例子”是指一個結果可以與許多原因掛鉤的例子,比如一個人做了一件好事,可能是受家庭教育的結果,可能是單位風氣熏陶的結果,可能是突發善心的結果,可能是想表現一下的結果……如此多的可能,似乎可以隨意拿來為自己的觀點服務,如果你硬要說他是什么什么的結果,就有可能會強加于人,即使撇開強加于人的可能,這樣的“萬能例子”也很難有說服力。所謂因果關系上的唯一性,是指唯有此因才有此果、非此因就無此果的事例。所以在采訪中,我們絕不可滿足于搜羅了一堆事例,而要下功夫搜尋在因果關系上具有唯一性的典型事例。以《叫了一聲“停”立了三等功》(載《解放軍報》2003年5月8日第1版)為例,一名士官僅因發現副營長駕駛的新型裝甲車帶故障運行,叫了一聲“停”便立了三等功,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團黨委解放思想、確立與時俱進的先進性標準是這一新聞事實的發生的重要原因。再如《聯系思想實際談解放思想》(載1979年10月12日《解放軍報》第1版)一稿中講到批準一個海外關系十分復雜的戰士入黨的事例,這在當時是破天荒的事,其發生的重要原因是團黨委聯系實際學習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進行了真理標準補課。上述二例中,如果將所用事例換成“萬能例子”,那就不僅失去了典型性,而且失去了說服力。
(三)簡單對號穿靴戴帽的事例不是典型事例,能給人以啟示、能讓人見事明理的事例才是典型事例。簡單對號就是用一個小事例對一個大概念,穿靴戴帽就是小腳穿大靴,小頭戴大帽。由于事理不成比例,過于懸殊,所以顯得空洞飄忽,然然,否否,不然。比如把某戰士做了一件好事、某單位給下面辦了一件實事,說成是開展某項專題教育的成果,就有穿靴戴帽之嫌。且不說做好事辦實事的動因差異,即使就是學習之結果,綱也上得太猛了,等于一下從地下到天上。當然,小事也并非不能與開展某項專題教育掛上鉤,要害在于針對具體問題做具體分析,把“帽”或“靴”變小。 比如針對坐而論道的問題,講當好革命軍人要從身邊的事做起這一道理,“帽子”就變小了,事理就相融了,就能給人以啟示了。針對的問題過大,問出的事例肯定都是穿靴戴帽的,換句話說,要避免穿靴戴帽,就要針對具體問題提問,針對具體問題去尋找典型事例。比如,部隊工作要以訓練為中心,但有段時間訓練說起來是中心可就是坐不上中心位置,顯然報紙應該針對這個問題做文章。不少稿件都是講某某單位如何以訓練為中心,取得了什么什么成效,由于所用事例大多是穿靴戴帽式的,難以給人以啟發。要突破這一點,必須要用典型事例說話。1988年11月,我帶著這個問題到原南京軍區某師采訪,開始也是聽了一堆穿靴戴帽的事例,于是將籠統的問題變小了再提問。第一個問題是:訓練坐不上中心位置是否因為不坐中心得實惠,坐中心反而要吃虧? 這一問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引起了熱烈的討論,最后師長從部隊建設近三年由波谷到波峰的上升曲線和本師歷史上最輝煌的三個時期的共同經驗得出結論:“訓練歸位全盤活,不抓中心滿盤輸。”這個結論是新鮮獨到的,而唯有典型事例才能讓人得出新鮮獨到結論。有了典型事例,稿子就好寫了,《訓練歸位全盤活》一稿很快上了一版頭條(見1988年11月28日《解放軍報》第1版)。
(四)有頭無尾、有尾無頭的事例不是典型事例,首尾一致的事例才有可能成為典型事例。事例要完整才可供解剖分析,從而揭示其典型意義。 這一點不言而喻,不啰嗦了。(下期待續)
(作者系解放軍報社原副總編輯、高級記者)
責任編輯:姜興華 實習學員:張 馳